飛機從早春的上海起飛,降落在永遠是夏季的巴厘島,好像一進玄關就被殷勤地披上了不透風的雨衣,一下子有了不由分說來自熱帶的燥熱。我需要風。這種煩躁旋即被入關處一特別的接機牌上三個醒目的中文字“小馬哥”所帶來的清風吹走了。
接機人沒有寫客人的名字,而是寫著自己可愛的諢號。“小馬哥”是印尼人,確切來說是印尼爪哇人,但能說一口流利的馬來西亞口音的華語。他面板黝黑,嘴角永遠上揚,不是在醞釀一場大笑,就是還沉浸在上一波大笑後的餘波裡。他白天在海上衝浪了大半天,長日將盡時到機場來上一個班,帶著些意思意思的隨意。
從努拉萊伊國際機場出來的那條高速公路在落日時分非常美,雲很有意思,使勁往高里長,一撮撮,好像蛋筒冰淇淋般氣象萬千。我被這迷人的天象和可愛的司機所鼓舞,不再煩躁,我當時並不知曉,小馬哥將帶來什麼“畫風”,我還沉浸在剛抵異鄉的興奮情緒中。
靈脩之地遇話癆
小馬哥駕車帶我前往烏布的酒店。在這個被太平洋和印度洋合抱起來的島嶼,原本只有火山、熱帶雨林、梯田,這些年來則慢慢被數字遊牧民、療愈師、靈脩者填滿,而烏布正是這些人的大本營。
上世紀70年代隨著嬉皮文化在西方盛行,巴厘島吸引了大量追求自然、自由和精神體驗的揹包客,烏布的自然環境與傳統巴厘印度教文化,為冥想、瑜伽和另類療法提供了理想背景。隨著伊麗莎白·吉爾伯特的暢銷書《Eat Pray Love》在2006年出版及其電影在2010年上映,朱麗葉·羅伯茨扮演的伊麗莎白在烏布尋找靈性和平靜的故事,更使烏布成為全球靈脩愛好者的朝聖地。我並非靈脩愛好者,但也向往平靜安寧和內省生活。
稻田邊,雞蛋花樹下休憩的農人 攝影 毛豆子
我請教了小馬哥的大名,他叫Maruto,來自爪哇,已經在巴厘島生活多年。有一天,中國遊客取他名字第一個音,叫他“小馬哥”,於是他變成了小馬哥。他知道周潤發,不過最愛甄子丹。
從機場到酒店的一個多小時裡,我已經知道了小馬哥的很多事,他購買的房子多少錢,他的工資是多少,交過幾個女朋友,他的困惑和迷惘……他說自己以前蠻有名氣,現在忙著衝浪,沒有時間經營社交媒體了,所以他很享受為一箇中國老闆打工的生活,他拒絕了和老闆做合夥人的機會,因為他不想做一個坐在辦公室搞經營的人。
小馬哥交往過一個上海女朋友,還懂得使用花椒和豆瓣醬這種很中國的食材來燒菜,不過上海女生需要房子車子孩子,戀愛三年後他們分手了。和女朋友分手後他開始學習衝浪,目前,他的女朋友就是衝浪板。他說他從小就喜歡中國人。我好奇地問,你喜歡中國人什麼呢?“嗯…… 喜歡中國人很白!” 他黑得發亮的臉笑出了滿口白牙,好像以此來顯示應該有多白才是好看的標準。
稻田邊有秋千小哥
小馬哥2002年來到巴厘島,這是他在這裡的第23個年頭。他從超市打工開始,從中國遊客那裡開始學中文,再做導遊,於是乎,中文越來越好。
現在的巴厘島已經和他剛來時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被科技迭代和資本運作的平臺替代了,遊客不再需要像他那樣的中文導遊,反正有各種App,有翻譯軟體,有社交媒體上的攻略,他已經無法體現價值。中國遊客不再需要他來介紹,他們只需要一個可以開車的司機,沒有人對他會說中文感興趣,沒有人想知道他的印尼名字,而以前只要遇到知道他會中文的中國遊客,都會立刻僱用他作為自己的手腳和嘴巴,他是活寶,現在,大家只是禮貌地笑笑,見怪不怪。
這些去巴厘島旅行的中國遊客,不少就是為了去拍網紅大片,她們對於景點的評價往往就是“出片”,對現場“機位”的重視高於一切。她們寧可僱用一個行動的“三腳架”,而那些機靈的本地導遊很快學會了如何用手機在某一個角度拍出一張大片。我經常可以在一個景點,看到一隊中國遊客排成一溜,耐心等待導遊為她們複製貼上一張張同樣背景和姿勢的照片。
在聖泉寺進行的印度教淨化儀式(Melukat)則變成了白人洗澡。這些源源不斷地從地底流出的泉水,本是被當地信徒認為擁有神聖的淨化力量,現在則是西方人忙著洗澡,東方人忙著拍洗澡的慌張場面,讓我立刻把這一項從清單上勾除。
在電影《Eat Pray Love》中,伊麗莎白騎腳踏車穿越層層疊疊的稻田和鬱鬱蔥蔥的棕櫚樹,曾治癒了無數人。現在以蘇巴克(Subak)灌溉系統為基礎的水稻梯田已經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但你可別指望像伊麗莎白那樣遇到年邁的當地智者幫你看手相。小紅書上的文案讓你預覽了稻田現場的“上下翻飛”:
——《稻香》同款神廟+逃離風梯田,視覺效果拉滿!
——各種佈景的拍照點:鳥巢、吊橋、雕像、小山洞都值得咔嚓咔嚓!
據說這個大型外景地拍攝現場管理井然有序,鞦韆、繩索、空中腳踏車應有盡有,選好專案付錢後會給你一個排隊號碼。鞦韆小哥負責拍照之餘,還出租各色裙襬飛揚的裙子。
事實上,巴厘島的稻田已經變成餐廳、酒店Spa甚至麵包房的背景布,商家付錢給農民保持這片綠油油的稻田,這可是軟裝最重要的一部分,比如在稻田邊吃本地特產“髒髒鴨”,有種原湯化原食的效果。
巴厘島的稻田,可惜很多已經變成餐廳、咖啡館和酒店Spa的背景板。 攝影 毛豆子
邂逅一朵朵“白蓮花”
巴厘島剛剛慶祝完印度教的重要節日Pagerwesi,意為“鐵柵欄”日,該節日的主要目的是強化人們的精神防禦力,抵禦邪惡勢力的侵擾。兩週後的此刻,該節日的餘波猶在。
汽車摩托車腳踏車等各種鐵質交通工具好像女人一樣佩戴著很多繁複的飾物,它們是一種“靈性防護”,祈求旅途平安,免受邪靈干擾。護身符出現在雨刷、後視鏡、引擎蓋各處,出發前得小心地移除這些竹竿編製成的稻草人護身符。有個長得好像劉羅鍋一樣沉著臉的老爺子,他摩托車的後視鏡上掛著好像風車一樣脆弱的保護神,不禁令人擔心他的駕駛安全。我不由自主地衝他微笑,他立刻回報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這天的目的地是瑜伽館。來這裡的“女神們”對拍網紅照是不屑一顧的,她們穿著鬆鬆垮垮的紗籠,在這裡一待就是幾個月,肌膚早已曬成當地人的焦糖色,烏布瑜伽館是她們每天前往打卡的“稻田”。我來到Pyramid of Chi,體驗一個叫做Light Sound Vision、簡稱LSV的專案。
Pyramid of Chi主打音療,在烏布鄉間造了三間金字塔狀的教室,最右邊的“金字塔”用來體驗遠古聲療( Ancient Sound Healing),左邊“金字塔”則留給workshop、冥想、頌缽音療等課程,中間的“金字塔”是光與影的音療體驗 ,也就是我好奇的LSV。
主打音療的Pyramid of Chi,在烏布鄉間建造了三間金字塔狀的教室。 攝影 毛豆子
進入“金字塔”的等待區域,導師說大家不是在交談,而是在交換能量。有一個穿著亮桃紅色襪子,掛著一串佛珠,佛珠下好像垂著一撮棕紅色鬍子的男人在教育女伴,“你不能一年只參加一次workshop,要一週一次,就好像我有一個朋友每天要健身兩小時一樣,你需要這種決心和行動力。”他替女伴總結道。那個傾聽教誨的女伴長得好像《白蓮花度假村》第三季裡銀行家的女兒派珀,她和派珀也陷入同樣的矛盾,那種追求靈性成長與現實舒適之間的矛盾。
還有一個舉止優雅,好像派珀母親的女士得意洋洋地在向她女伴朗讀著美國家庭醫生最近為她寫的體檢記錄:“營養良好,打扮得體,沒有明顯焦慮症狀。” 她歸根於冥想和禪修的成果,“我勸你們都要練習正念來減壓”,邊說邊放下了手機。
我迅速對比了一下她和我的不同,我像是營養不良,衣著也凌亂,呈現出一種明顯的瘋瘋癲癲狀態,希望可以透過這個神奇的LSV課程有所改善。
按照課程介紹,“金字塔頂端能接引星球的引力,三角牆體擁有轉化的力量,底部則能將所有負能量排出”,每個人睡在各自的水床上,它內建揚聲器,樂器聲音直接轉化為振動傳導到身體的觸覺器官。周圍光影讓你能感受到曼陀羅的不同形狀、茫茫宇宙和星球,還有大片叢林和點綴其中的遠古村落。同時又使你擁有在母體子宮裡一樣的漂浮感,從而達到在潛意識和自主意識之間遊離的冥想狀態。
而我在90分鐘的聲光浴後,用通俗的語言簡單描述我的感受,就是在一個三角錐形的大廳裡,花了400元人民幣,租了一個有水床有音樂且不關燈的鐘點房午睡,睡的還是通鋪,因為一張張水床靠得非常近。
音療的水床,據說能讓客人感受到在母體子宮裡一般的漂浮感,從而進入冥想狀態。 攝影 毛豆子
小馬哥陷入了沉默
小馬哥開車帶我去坐落於巴厘島南端懸崖之上的烏魯瓦圖神廟,那是巴厘島最具代表性的海神廟之一,每天傍晚都會有火神舞(Kecak Dance)表演,它將巴厘島宗教儀式“Sanghyang”結合印度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中的情節,發展成一種表演藝術形式。演出從夕陽西下開始,到夜幕低垂時的熊熊烈火燃燒,伴隨著七八十個赤裸著上身的男性以人聲“cak cak cak”節奏性吟唱,形成一種彷彿鼓點般的背景聲,是令我悠然嚮往的表演——宗教、藝術以及自然環境的無縫結合。
巴厘島堵車厲害,從烏布向南行駛需要兩個多小時。小馬哥覺得自疫情以來,生活一直還沒恢復原狀,他深深懷念2020年前的時代,覺得現今大到經濟、環境,小到自己的身體,各方面都在走下坡路。他尋求安慰的方式是去姐姐家,她會為他做很辣的爪哇飯,而姐姐全家很快也要搬去澳洲生活。
和小馬哥的對話度過了新鮮興奮期,他開始反芻他的痛苦:就是因為AI和翻譯軟體,他覺得自己作為本地雙語導遊的價值已大大貶值,他開始痛批AI。我說也不能一概而論,你家人催你結婚,因為老了可以有個伴照顧你,可是因為技術發展,我們以後能指望機器人養老。
抵達烏魯瓦圖神廟時,小馬哥警告我,入口到劇場都是猴子,它們非常具有進攻性。我之前有所耳聞,這裡的猴子已經被訓練得會搶遊客手機,然後你再付錢給本地人讓他們把手機拿回來。
烏魯瓦圖神廟遍佈這些具有攻擊性的猴子。 攝影 毛豆子
為了讓我不受猴子襲擊,從神廟去懸崖劇場的十分鐘路程,小馬哥使出渾身解數保護我,在我身邊圍起一個肉柵欄。這過程,他用手不停地推我,大聲警告著其他遊客,讓我不會被猴子和人接近,但這令我有些心煩意亂。本來視線盡頭是夕陽下,上一場已接近尾聲的火舞秀,熾熱的火焰和天上的金光在懸崖峭壁融成一線,是如此美好的巴厘島日落圖景,而此時的我卻感覺不適。我知道小馬哥是出於好意,可是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信步由韁,向著太陽的餘暉走去。
烏魯瓦圖懸崖上的夕陽火神舞現場 攝影 毛豆子
他一邊當保鏢一邊不忘向我講述這個火舞的故事。小馬哥的中文對話可以,但是解釋取材自《羅摩衍那》的神話故事,這涉及王子羅摩如何在猴將哈奴曼的幫助下,救回被魔王拉瓦那擄走的妻子悉多等細節。我邊走邊聽,如百爪撓心,又不好意思讓他住口,最後好不容易到了火舞入場排隊的地方,我如釋重負地請求他可以走了,散場後八點見。他倒是離開了,可就在我排好隊後,突然之間,他的聲音又神奇地湧入我的耳廓,原來他從未遠離,又開始興致勃勃地給我講神話故事。
烏魯瓦圖神廟的火神舞,表演的是《羅摩衍那》神話故事。 攝影 毛豆子
一小時後演出結束,小馬哥卻遲遲沒有出現在約定的地方接我,遊客散盡,漆黑的出口處,只有幾隻猴子在我頭頂蹦躂。半小時後他終於出現了,解釋說在和姐姐電話聊天,忘了時間,因為我跟他講了AI養老帶給他巨大啟發,於是他難抑激動之情地寬慰姐姐,“請不用再為我擔心,我沒有孩子也可以用機器人養老了!”
就這樣,這股從機場吹來的清新的風在一天之後轉為惱人的人來瘋。在送我回酒店的路上,小馬哥鄭重提出是否可以加我微信,並在明天繼續帶我遊玩,並強調“免費”。也許這一天的近距離交往,讓他產生錯覺,以為我是他喜歡的長得白的中國女生。我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謝天謝地,他總算陷入了受挫後的沉默,惱人的人來瘋終於過去了。
安寧日,清風徐來
再過半個月,也就是3月29日,是巴厘島的安寧日(Nyepi )。這是一個神聖的日子,從當地時間早上5:59開始,持續至次日早上6:00,共計24小時,整個巴厘島陷入完全的寂靜和停頓:機場關閉,道路空無一人,商店和景點暫停營業,居民和遊客被要求留在室內,關閉燈光,避免發出噪音或進行娛樂活動 。這一傳統旨在透過沉默和冥想來淨化心靈,驅逐邪靈,迎接新年的到來。
在巴厘島的最後一天,我選了一條坎普罕山脊步道(Campuhan Ridge Walk)獨自漫遊。步道沿山脊鋪設,穿越鬱鬱蔥蔥的草原和稻田,可俯瞰周圍的山谷和河流,它是烏布的雲端步道。當我一路走到這條小道的官方終點後,我問一個迎面走來的徒步者,這條路到盡頭了嗎?他說按照旅遊地圖上是到了,但是你可以一直走,一直走下去,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一種隱藏著寶藏的得意神色。
那我就一直走,走到一片樹林,這裡沒有精神虛無主義者或者網紅出片家出沒了,也沒有小馬哥。我看到清晨的陽光在闊葉間舞動,看到那些長滿青苔的石獅,看到在香菸繚繞中被恭敬替換的供奉。我繼續向前走,看到當地人穿著紗籠,叼著煙在稻田裡向我迎面走來,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咧嘴一笑,看到稻田盡頭有一座用木鼓傳訊的廟宇,我再次感覺到了清風徐來。
在巴厘島遇見長滿青苔的印度教神像。 攝影 毛豆子
我想起小馬哥來接我的那天,我問他印尼名字Maruto的來源。他說他父親是海軍,當他出生的訊息傳到當時正在遙遠軍艦上服役的父親耳朵裡,父親感到海上吹來一陣風,於是就幫兒子取名叫“風”,Maruto在爪哇土語裡是風的意思。他告訴我這段話時,是一個鬆弛感人的瞬間,是我想象中的巴厘島時光,是我想要的風。
如果那時,是3月29日的5:58就好了,我們可以就此打住,滑入漫長的安寧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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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豆子
責編 楊嘉敏